在老屋的柴房深處,我翻出一口倒扣的鐵鍋。鍋底那道蜿蜒的疤痕,像一條凝固的溪流,在銹跡間時隱時現(xiàn)。父親說,這是田羅鍋的手藝。
三十年前,田羅鍋的吆喝聲是鄉(xiāng)村最動聽的旋律。他挑著擔(dān)子走在青石板路上,風(fēng)箱與工具箱碰撞出清脆的叮當(dāng)聲,尾音拖得老長:“補鍋嘞——”聲音掠過曬谷場,驚起一群啄食的麻雀,各家各戶的堂屋門次第打開,嬸娘們端著豁口的鐵鍋、漏底的鋁盆,從炊煙里匆匆走來。
田羅鍋將鐵鍋架在膝頭,左手持砂輪打磨鍋底,右手執(zhí)鋼釬剔除銹斑,火星子在暮色中飛濺。補鐵鍋用鐵水,補鋁盆用鉚釘,他腰間掛著的牛皮圍裙沾滿黑灰,卻如同百寶箱般藏著金剛鉆、錫塊、鉛片等工具和材料。
補鍋是一門與火焰共舞的藝術(shù)。田羅鍋生火時,總愛往爐膛里撒一把鹽,藍色的火苗騰地竄起,噼啪作響。他用鐵鉗夾起碎鐵片投入坩堝,“呼哧——呼哧——”拉動風(fēng)箱的節(jié)奏像古老的歌謠,爐膛里的炭塊逐漸紅透,鐵片熔成金湯。
最驚心動魄的是“貼鐵水”。他用石棉布托著滾燙的鐵水,對準(zhǔn)鍋底破洞輕輕一按,另一只手用濕布卷成的圓筒從內(nèi)側(cè)抵住,只聽“滋啦”一聲,青煙散盡,破洞處便結(jié)出一枚琥珀色的疤。孩子們圍在旁邊,眼睛瞪得溜圓,直到田羅鍋用砂紙將疤磨平,鍋底又變得光滑如初。
“新三年,舊三年,縫縫補補又三年。”這句俗語在鄉(xiāng)村代代相傳。田羅鍋補過的鍋,至少能再用五年。他深諳村民的心思,修補時總說:“能省就省,日子是細(xì)水長流。”有次王奶奶的鐵鍋裂成兩半,他愣是用八顆鈀釘拼成一朵梅花,修補得既牢固又好看。
但不知從何時起,田羅鍋的擔(dān)子越來越輕。先是鋁鍋換成了不銹鋼,接著高壓鍋、電飯煲走進廚房。村民們不再為鍋底的沙眼發(fā)愁,破鍋直接扔進垃圾堆,換口新的不過幾十塊錢。
最后一次見田羅鍋,是在村頭的老槐樹下。他的擔(dān)子上掛著幾件無人問津的工具,風(fēng)箱上落滿灰塵?!艾F(xiàn)在都用電飯煲了,誰還補鍋?”他蹲在地上卷旱煙,駝背在夕陽下投下長長的影子,像一座風(fēng)化的石碑。
如今,村里不再回蕩“補鍋嘞”的吆喝,鐵匠爐的青煙早已消散。年輕人對補鍋的記憶,只剩下博物館里陳列的工具,和老輩人閑聊時偶爾提起的名字。
去年清明回鄉(xiāng),在廢品站看到堆成山的鐵鍋。它們的鍋底布滿補丁,像被歲月啃噬的月亮。我突然想起田羅鍋的話:“每口鍋都有它的命,修補是續(xù)命,也是結(jié)緣。”那些消失的補鍋匠,不僅修補了器物,更修補了時光的裂痕。他們走街串巷的身影,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那么蚵?,是手藝人對生活最質(zhì)樸的告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