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水是沿著驚蟄的縫隙滲下來的。起初是細若游絲的絮狀物,懸在半空里,像誰家晾著的白紗帳被風(fēng)吹散了經(jīng)緯。檐角垂下的水滴顫巍巍地墜入青磚縫隙,驚醒了去年深秋埋下的梧桐籽。
我推開窗時,老黃狗正蜷在門檻邊打盹。濕漉漉的鼻尖翕動著,忽然支棱起耳朵——檐下那窩新搬來的雨燕在啁啾,尾羽掠過水洼時,帶起一串碎銀般的水珠。遠處菜畦里的韭菜芽頂破地膜,嫩生生的葉尖沾著晶亮水霧,仿佛嬰孩睫毛上未干的淚痕。
后巷傳來鐵器相擊的叮當聲。老張頭又在翻騰他那些農(nóng)具,生銹的鋤頭刮過青石板的聲響,混著雨絲落在瓦當上的輕響,倒像是某種古老的打擊樂。去年秋收時摔斷的鐮刀斜倚在墻角,刀刃上的紅銹被雨水沖淡,洇成暗褐色的紋路,像極了老人手背蜿蜒的血管。
老張頭往掌心啐口唾沫,磨著新買的犁鏵。他總說驚蟄的雨是老天爺撒的種,落到土里能聽見芽兒破殼的脆響。我蹲在廊下看螞蟻搬家,它們舉著白色的卵,在濕潤的磚縫間排成蜿蜒的細線,仿佛大地裂開的毛細血管。
雨勢漸密時,巷口飄來艾草混著新泥的氣息。婦人挎著竹籃匆匆走過,籃里剛挖的薺菜還沾著晶亮的雨珠。她踩過的水洼漾開漣漪,倒映出灰蒙蒙的天空,以及天空下連綿起伏的黛色屋脊。
晌午時分,雨簾中忽然浮出幾頂傘。上學(xué)的孩童們踩著水花歸來,鞋幫濺滿泥點,卻不妨礙他們用樹枝撥弄路邊的水溝。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蹲在槐樹下,專注地看雨水順著樹皮的溝壑流淌,那些龜裂的紋路此刻成了微型河道,載著去年的枯葉奔向未知的遠方。
我忽然想起祖父書房里的《芥子園畫譜》。那些暈染的墨跡在潮濕的空氣里愈發(fā)鮮活,仿佛雨中的遠山正在宣紙上層層疊疊地漫開。硯臺邊緣凝結(jié)的水珠墜入筆洗,驚散了水面上漂浮的幾點墨梅。
入夜后雨又纏綿起來。我枕著雨聲入眠時,聽見泥土深處傳來細碎的聲音,我想,那應(yīng)該是睡了一冬的種子在翻身。